原作:玄野慎「真実を覆い隠す雨」(蒼鴉城第42期)
翻译:liquidhc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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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隐于雨中
0
纵然已经过了一年之久,我如今仍偶尔会回忆起,在那场倾盆大雨之中,我所看到的那个男人,与他那奇妙的一生。
为什么我当时要去主动卷入到他的人生之中呢?每当想到他,我都会感到后悔。
这大概是我数十年的人生之中,最不应该知晓的真相之一吧。
1
一个人的旅途之中,没有什么比下雨更让人扫兴了。听着窗外滂沱的雨声,我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暂时逗留在乡下的我,坐在一间偏僻的居酒屋中,斟酌着手中的酒杯。
店里的电视画面显示着台风路径图。天气预报员正在七手八脚地向观众们解说着本次台风的强劲。在超薄电视机已经普及的今天,店里的这台老式彩电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画面上有时甚至还会出现雪花噪点。
柜台边上除了我以外,只有一位中年顾客和年轻的老板娘二人。他们似乎很相熟的样子,老板娘称呼顾客为川崎先生,而顾客则对老板娘直呼名字,管她叫洋子。他们热情地叙着旧,不时发出笑声。
我把视线转回了电视上。天气预报已经结束,现在电视里正在播放综艺节目,节目嘉宾们也都在笑个不停。在狭小的店铺内同时被两股笑声包围夹击的我,不由得再一次忧郁地吐了一口气。
“老板娘,我稍微借你这的烟灰缸用一下。”
我手中拿着店里的不锈钢烟灰缸,用和蔼的语气问道。老板娘诧异地转过身来。
“在店里抽也没有关系的。”
“不好意思,我想到开放空间去抽。”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请您自便吧。”
或许由于我不是本地人,所以似乎并不受欢迎。没有比这更让人苦闷的事了。明明我还有其他事可以做,可为什么最后选择来了这家居酒屋呢?一边后悔着,我走到了屋外。
夜幕才刚刚降临,昏暗的天光之中,大粒的雨滴敲打着地面。我在屋檐下摸索着口袋,寻找着烟盒柔软的触感和打火机的冰冷坚硬。这两者可以说是让我心神安定的神器。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用嘴衔住,打上火,慢慢点燃。
烟气很快充满了我的口腔。我用手把烟从嘴上拿开,缓缓从肺中呼气,将烟气慢慢地吐了出来。
“哦,竟然是七星啊,不错呢。我喜欢这个味道。”
居酒屋的门被推开,川崎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似乎喝了不少,脸色像西红柿一样通红通红的。
他似乎兴致很高的样子,不停地抽着鼻子,大概是相当中意烟草的香味吧。然而遗憾的是,我并没有这种爱好。我并非因为喜爱烟草的气味才在这里抽个不停,只是身体单纯地停不下来罢了。
“您有什么事找我吗?”
“啊,不不,没什么要紧事。”川崎的声音意外的稳重。虽然酒的劲力也很足,但是他应该没有醉,只是天生属于喝酒容易脸红的类型。
“你好像不是本地人,所以我稍微有点在意,毕竟这家居酒屋的常客都是本地人,像你这样的外来客很少。”
“在意……吗。我还以为这个小镇的人对外地人都没什么兴趣呢。还是说只是老板娘给我的错觉?”
“嗯,可能因为这个镇子很早就有了,所以本地人确实有一些排外。不过我觉得洋子她应该不是这样想的。她大概只是很久没有遇到过陌生的客人了,所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吧。我可是看着她从小长到大的。她从小时候开始就有些怕生,遇到陌生人的时候总是会躲到她哥哥的背后去。”
为什么她这样怕生的人最后会去从事服务业,在柜台前招待客人呢?我虽然对此抱有疑问,但是想想,现在也没有去追究的必要。而且,比起像我这样的旅行者头回客,更加重视招待本地的回头客,这样的策略,从店铺运营的角度讲,也无可非议。
我们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了起来,话题围绕着我的出身和旅行经历。聊天过程中,川崎似乎没有从兜里掏出烟来吸的意图。
“川崎先生不抽烟吗?”
“啊,内人不让我抽。所以我闻闻小哥你的烟味就满足啦。”
“二手烟对健康更有害的,这样真的好吗?你老婆不是不让你吸了吗?”
“说是不让我吸,其实只要我不去买她就发现不了。反正她不让我吸也是为了省钱。”
川崎很快讲起了他自己的经历。当然,基本上就是在抱怨他的妻子。
我适当地附和了几声,突然听到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似乎有谁正在从楼梯上走下。台阶连接着居酒屋的二层,一位看上去像是居住者的男子在台阶上现了身。
男子手中提着藏蓝色的雨伞。但是,他仅仅是提着而已。虽然伞的扣子已经被解开,可是男子似乎毫无把它撑开的意思,仿佛根本没有下雨一般,泰然地提着伞行走于雨中。
或许他身上披着雨衣什么的吧,我想。可是仔细一看,并非如我所想。他的头发和衣服都在滴着雨水,显然已经湿透了。
好奇怪的男人啊。
“是诚一君啊。”川崎低声道。
“他手上明明提着伞,为什么不撑开呢?”
“谁知道呢?”
川崎轻笑着,仿佛在说,这件事,想也是白想。
“是你认识的人吗?”
“算是吧。他是洋子的哥哥哟。小时候是个调皮的孩子呢,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说他像变了一个人,其实更准确地说,他现在变得是非常奇怪。——由此,镇子上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变得多了起来,而且这些流言基本上都是围绕着‘这个人怎么总是光提着伞不撑伞到处走来走去’这件事派生出来的,大多没有什么意思。”
“或许,他有不撑伞的理由。”
“假如他没有伞或者忘带伞了,那不撑伞还说得过去;可是他总是带着伞,却不撑伞,这其中的道理我是想不到。”
川崎说着,推开了居酒屋的大门,向里面的老板娘洋子喊道,“诚一君又出门去了。”正在洗东西的洋子连忙抄起伞跑出门去。
“诚一哥!”
男子似乎听到了洋子的喊声,全身一震,停了下来。洋子撑着伞跑向了他。鞋踏在地面上,溅起的雨水弄脏了她的连衣裙。
“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了个落汤鸡!房间门口贴的纸上不是写着么,下雨天出门时要记得打伞。”
“这把伞好像坏了……”
“那你用新买的伞不就好了吗?”
“这是妻子送给我的,重要的伞……”
诚一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洋子想把那把伞夺过来,可是诚一坚决地抗拒着。眼见无法成功,洋子只好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夺伞的计划,把诚一拉到了自己伞的下面,然后拉着诚一的手腕,把他带回了二楼的住所。整个过程中,诚一一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下雨他就这样吗?”
面对我的询问,川崎老实地点了点头。
“据那些传言说,诚一君他是因为遭遇了事故,脑子才变得不正常的。真是的,洋子她也真是不省心啊。家人被镇子上的人以那种眼光看待,连工作都受了影响。而且有时候她要带着诚一君去看病,店铺因此不得不临时停业,所以有些熟客背地里对诚一君都是一脸怨气。要不是两人有血缘关系,洋子估计也早就对他甩手不管了吧。”
甩手不管——或许,这正是诚一所期望的吧。
他把自己暴露在这倾盆大雨中的原因,我仍不得而知。
2
第二天的雨势与第一天相比毫不逊色。坐在店里,不时传来窗户被风吹打摇动的嘎吱声和雨滴击打地面的滴答声。嘈杂的雨声让我对这场台风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坐在昨天的那家居酒屋里。在这里,或许还能遇到川崎聊聊天。这场雨下得让人外出旅游的兴致全无,所以我现在也很闲。幸好这家居酒屋就在下榻的旅馆附近,总算是个比旅馆更适合消磨时光的场所,于是我便来到了这里。
但是,川崎不在店里。而且,此时店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一名顾客。更让人惊奇的是,连店主洋子都不在。代洋子看店的是一个年轻人,昨天我在店里没有见到过。
“啊,欢迎光临。”
他向我打了个招呼,然后把抽过的薄荷烟放到了烟灰缸里。虽然他注意到了我,但是主要是出于工作方面的原因,而非对我这个外地人本人感到好奇。
“请问您要点些什么呢?啊,在店里抽烟也没关系的。”
“这样啊,那我就再抽一根吧。”
我点了一杯冷酒,一盘凉拌豆腐。他在冰箱里寻找着凉拌豆腐,看起来他并不常做这种事。找到之后,他拿掉了上面的保鲜膜,直接把盘子递给了我。然后他又取出了一樽已经有点温热的酒盏,把那已经不再冷的日本酒倒进去之后,放在了我的面前。“不好意思,这冷酒好像已经不太冷了。”说着,他叼起一根薄荷烟,打上火抽了起来。
他的名字叫八卷,现在好像正在穷游全日本的旅途之中,目前暂住在洋子这里。洋子的家就在这间居酒屋的二层。为了抵偿住宿费用,他需要在洋子的居酒屋打一个月的工。
“小哥也是旅行者吗?”
“嗯,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
“竟然来这种穷乡僻壤来旅游,该说你好奇心重吗?”
“到没去过的地方去旅行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兴趣,这应该算是我的好奇心吧。不过我在这里停留的最主要原因,其实是这场台风。所以算你说中了还是没说中呢?”
“大概是没说中吧。我跟你讲,这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不过也没有关系,只要有烟抽就什么都好。”
“诶,你不是要在这里工作抵房租吗,还花钱买烟,这样好吗?”
“谁知道呢?反正钱这玩意虽说是越多越好,不过总归还是为了花出去才赚的,不是吗?”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至今为止都是秉持着这个信条在旅行吧。真是乐观的想法。
窗外的雨声愈发强劲,打在地上,似乎连大地都在震动。我跟八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地喝着酒,突然听到雨声中混入了杂音——鞋子踩在积水上的声音。很快,洋子的责备声便传入了我的耳中。
“大概又是诚一先生吧。”
八卷小声道。他望向门口,然后叹息了一声,好像在感叹被衰神附体的不幸。又或者,这声叹息中还包含着同情的意味。
“关于他你知道些什么吗?”
“算是知道吧,而且可能已经知道的太多了。”八卷放低了声音。“小哥你呢,你知道什么吗?”
“我只知道他是个在雨天拿着伞却从来不打伞的奇怪的人。”
“也就是说你基本什么都不知道是吧。不过也正常啦。”
“啊,我昨天还听川崎先生说,他是因为事故导致脑子出了问题,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
“脑子出了问题……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不过某种程度上来讲是这样没错。诚一先生有记忆障碍,属于前向性健忘症。”
前向性健忘症我是知道的,不久之前我还专门去查过相关的资料。得了这种病的人的记忆只有数秒,头脑中无法记住新的东西。
“这样啊,那说起来就容易了。扼要来讲,诚一先生的记忆出了问题,所以这几年每当下雨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做。”
“可是记忆障碍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不打伞啊。难道他连打伞的方法都不记得了?”
“他不是不会打伞,而是没有这个时间。诚一先生其实是在寻找他妻子的遗体。”
八卷的语气变得奇妙起来,仿佛在讲什么怪谈一样。
“诚一先生遭遇事故的前一天,他的妻子去世了——不,是被杀害了。当时这里和周围的区域接连发生了一系列杀人事件,搞得人心惶惶,而诚一先生的妻子也是受害者之一。她是在避雨的时候被那个凶手袭击的。匕首直接插在头上,当场死亡。直到现在凶手还没有被抓住呢,可怕吧。”八卷作出发抖的样子。周围可能住着一个杀人鬼,这确实是相当可怕的事情。
“但是诚一先生的不幸还没有结束。第二天,诚一先生收到了警察的通知,便不顾台风天气,冲出家门,前往现场辨认遗体——本该如此,可是在刚一出门,居酒屋的招牌就被风吹了下来,正好砸到了他的脑袋上。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多亏现场附近的警官们出手相助,他才保住了性命,但是大脑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损害。不过也正是因此,他没有留下有关遗体的印象,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受到的刺激过于严重,他脑中已经没有了出门之后的记忆。”
“但是他就要永远被妻子之死所折磨,在下雨天永远想着要去寻找妻子的遗体,这可不是一般的不幸啊旁人也没有办法安慰他。”
“定是如此吧。每隔几个小时就会回想起妻子的死,这真是太残酷了……”
“那么他每次下雨天都会重新回想起警察的通知,然后去寻找妻子的遗体?”
“是的。只要一下雨,他的那段记忆就会重新觉醒。所以,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雨中,根本来不及确认自己的状况,连伞都忘记打。”
八卷一边说,一边把薄荷烟拿到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
“你真是了解啊,想必跟他们住在一起,生活中也有许多需要特别注意之处吧。”
“嗯,是这样没错,确实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要多多留神。而且他本来就是那种寡言少语的类型,我们之间的交流基本上都是通过洋子小姐才得以完成。我刚才所讲的一切,也都是洋子小姐告诉我的。”
“老板娘也真是不容易啊。”
“洋子小姐也是那种爱操心的类型,所以就更辛苦了。她不知道为诚一先生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爱——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收到回报。我都替她心疼。可能不知道哪天她的身体就会累垮了。”
这时,店门被推开了。看到洋子站在门口,八卷立刻识趣地闭了嘴。洋子看向我,似乎心情不错。仅仅过去一天,她对我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大概是因为我已经成为风雨无阻的回头客了吧。接下来我便享受了一系列周到的服务,包括但不仅限于喝到了店里秘藏的高级酒,以及老板娘亲自点烟的服务等等。
我一边回想着那个总是被雨淋湿的男人,一边吐了一个烟圈。
无法抵达未来的男人,每个雨天都为了确认妻子之死匆匆跑向现场。当他抵达空无一人的现场之时,他会感到安心呢,还是虚无呢?我仿佛看到死亡的实感化作雨滴,像铅弹一样不断打在他的身上。
我开始对这个叫诚一的男子产生了兴趣。
为什么他不把伞撑开,等等。
八卷说,他“太匆忙以至于忘记要撑伞”,但是我总觉得这种说法有哪里不妥。要知道,他并没有忘记拿伞。怎么会有人拿了伞却不记得撑伞呢?
我想知道答案。现在回想起来,那不过只是一时兴起而已。反正闲的没事,就当是解谜,想出一个可以接受的原因,打发打发时间。
我抱着这样轻松的想法开始了解谜,却全然不知,在终点处等着我的,是何等我不应知晓的秘密。
3
到了第三天,雨终于有了停下来的迹象。往日发出哗哗的雨声,今天也消失了,只是还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点小雨。
我又来到了那家居酒屋。我此行的目的是与洋子会面,因为我实在是对诚一身上的谜团感到好奇。因此,想要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我认为直接询问洋子会更方便些。所以,我早早地就来到了店里。
如我所想,店里现在只有洋子一人。
“今天八卷没来啊。”
“是的,今天轮到他上晚班。”说着,洋子似乎想起了昨天的事,惊奇地看着我。“客人你是来找八卷君的?我看你们昨天聊得火热来着。”
“呀,不是,我今天来是想找老板娘你聊一聊,其实他要是在的话有些事情我还真不好意思问出口。”洋子看起来似乎有点害羞,不过我暂且无视了她的反应。“不过昨天确实跟他聊得挺high的。”
“诶,你们聊了些什么啊?”
洋子胳臂肘正在柜台上,面带毫无防备的笑容。她虽已不再是少女,可身上大概还残留着少女的气质。
“嗯,其实我今天想跟你聊的也是那个话题。”
“是什么啊?”
“是关于诚一君的事情。”
听到“诚一”这个名字的时候,洋子微微咬了咬唇。几秒钟的沉默,使对话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衔起一根烟,点上了火。
“如果不愿意的话也不用勉强,我只是有点好奇,并没有专门打听的意思。”
洋子的声调稍稍降低,声音变得冷静了起来。
“没关系的。那些风言风语怕是也传到您的耳朵里了吧。您想知道些什么呢?”
“其实我有挺多事情想问的。首先,您为什么不让您哥哥接受正规医疗机构的治疗呢?昨天跟八卷聊的时候,他说您似乎没让诚一君去医院。前向性健忘症的治疗过程中一个通用的方法,就是给患者每天提供备忘录并让他随身携带,以便提醒他每天会发生的事情和要做的事情。此即‘用记录来替代记忆’。所以你不管是用备忘录也好字条也好,总之是要提醒他不要去犯同样的错误。但是诚一君每当雨天就会自己拿着一把坏伞跑到外面,总是重复着同样的失误。我也觉得,您是不是没让他接受过治疗啊。”
“从结果上来讲,我并非没让他接受治疗,而是我们最后不得不放弃治疗,因为医生治不好他。我们给他准备了字条的,但是他总是忘了拿,治疗进行不下去。”
“这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真正的理由可能只有哥哥他自己知道了。——不过我多半也能猜到那个理由。”洋子微阖双目,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十分气愤的样子。
“大概,哥哥他是走不出来吧。因为,他要向那个女人赎罪。”
“赎罪,是赎什么样的罪呢?”
“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认为那是一种罪。至少,参照那时的法律,哥哥的行为并不足以被定性为犯罪。但是我也清楚,哥哥他的内心始终迈不过这个坎。”
洋子深呼吸了一口,呼出来的除了烟气,似乎还掺杂着些别的什么。
“哥哥以前是一个电器厂家的销售。他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去挨家挨户地上门推销——说起来容易,其实很辛苦。总是被人拒绝,作为销售的他是很心累的。可是假如不能发展出回头客的话,他就很难完成那些严苛的指标。就这样,在推销的过程中,哥哥他看中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其实并不富裕,不如说其实挺穷的,一家三口都要挤在一间公寓里生活。他们虽然贫穷,但是心地善良,因此哥哥选择了这对夫妇作为推销的对象,贩卖自己公司的产品。只要公司出了新产品,不管那户人家有没有需求,他总是变着法地让哄骗他们买下来。结果,那户人家每个月都要花一大笔钱来买很多相似的或者是他们根本用不上的电器。虽然哥哥的售后服务做的还是蛮周到的,说不上是诈骗,可也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但是,为了维持生计,哥哥他还是如此做了。最后不出所料,那对夫妇破产了,为了不牵连别人,选择了跳楼自杀。哥哥得知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他开始了他的赎罪。夫妇身后有一个女儿,他便接过了抚养的义务,每个月给她寄生活费。虽然这笔生活费还不至于让哥哥过不下去,但总额也是相当可观的了。真是可惜啊。后来哥哥还和她结了婚。但是那个女人的本性后来逐渐地暴露出来了。每当哥哥带着她回老家的时候,她总是给我们添乱。真的,她的所作所为让人感到恶心。恶妇,对,就是这个词,用来形容她再合适不过了。平时她花哥哥的钱跟烧纸一样,所以我们常常劝诫她,跟她讲家财来之不易。可是她呢?她不但不听,反而还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她应该是过够了苦日子,所以现在万事都只考虑到自己的利益,并且对我们恶语相向。我们都很讨厌她,但是也没有办法让她注意自己的言行。所以,后来我一个人离开了家,来经营这家居酒屋。——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还是很讨厌这个恶妇。”
说到这里,洋子用手掌捏了捏自己的脸,平复了一下情绪,重新组织语言。几秒钟之后,她恢复了冷静,继续说道,
“不消说,她这样性格的人给镇子上的人添了不少麻烦。慢慢地,全镇的人都开始讨厌她起来。哥哥不知道多少次为了她的事向镇上的人们道歉鞠躬,搞得他疲惫不堪,我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就在此时,她被人杀了。说实话,得知她的死讯的时候,我内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只要哥哥远离了那个女人就好,时间会冲淡一切,他的生活也会重回正轨。可谁知道,哥哥竟会变成了那个样子,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天的举动。他的赎罪并未因为那个女人的死而终止。或许是他心里害怕,假如他有一天决定面对未来的话,他就会忘记过去那些事吧。”
“也就是说,他淋雨也是一种赎罪?”
“一定是这样的。他一定是想通过自我摧残,忍受痛苦,来乞求那个女人的宽恕,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太可怜了,哥哥他太可怜了……”
现在的洋子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呢?是悲伤、是寂寞、抑或是痛苦呢?
洋子所说的话,毫无疑问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通过淋雨来惩罚自己”,这种想法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我心中仍抱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诚一他要带着伞淋雨呢?据他自己说,这把伞是他妻子送给他的,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可是,像他那样做的话伞很快就会坏掉,只要看看就知道。既然是妻子送的重要的伞,怎么能这样不爱惜呢?这难道也算是对妻子的赎罪?
也或许是他想把与妻子有关的物件带在身边来纪念她。但是,不要忘了,诚一的内心一直停滞在他刚刚得知妻子死讯的那一刻。这种时候他还会顾得上拿上伞吗?难道不是应该抛下一切急忙跑去见妻子最后一面吗?
果然我还是想不通这点。
4
本以为第四天天会转晴,不想却又是倾盆大雨,看来台风又杀了个回马枪。不过下了这么多天,我也渐渐习惯了。
不用说,我又出现在了那家居酒屋里。这回洋子和八卷都在。跟昨天一样,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不过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坏事。这个地方的居民普遍讨厌外地人,我才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
我一边凝视着洋子和八卷谈笑风生的样子,一边伸手掏烟。可是,七星烟烟盒却是空的。也是,我这几天除了抽烟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消遣,烟消耗得快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附近应该没有烟草店。我问洋子,她表示愿意帮我去买一趟。如果是走着去的话应该还挺远的,更何况是在这样的雨天里。怀着对洋子感激的心情,我把烟的牌子告诉了她。
很快,店门外一阵引擎声响起,随即又传来轮胎轧过积水和小石子的声音。突然我又听到“咚”的一声,轮胎的声音渐行渐远。
八卷似乎也察觉到了那声杂音,一脸讶异。
“我去外面看看。”
走到外面一看,我们马上明白了——是一只野猫,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被洋子的摩托车撞倒了。虽然天色昏暗,但我们仍能辨认出猫那独特的三角形耳朵。
虽然对猫来讲这是一起不幸的交通事故,但是洋子本人好像并没有察觉。于是我便转身打算走回店里。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水沫飞溅。
是诚一的脚步声。他出现在了马路的另一侧,似乎是刚刚从妻子的被害现场回来。他的精神看起来很不好,表情十分焦躁,不如说看起来很困惑的样子。紧接着,他注意到了野猫的尸体,便停在了尸体旁边。
他在做什么?
正在我思考的工夫,他把倒提着的伞翻转了过来,将里面的水浇在了野猫的尸体上。
——啊,是这样!
我明白了。
他想洗的是,伞的内侧——
数十分钟后,洋子回到了店里。
5
我从洋子手中接过了七星烟,并把烟钱和辛苦费递给了她之后,说道,
“我有点明白诚一君的事情了,你有兴趣听听吗?”
“诚一君的事情?”
“关于诚一君痛苦的根源。他为什么不愿意把伞撑起来呢?关于这个问题,假如换一个视角来看的话,就会有一些新发现。”
我在逃避。我必须找一个人来跟我分享我所发现的那个真相,不然,我可能会不堪重负。
“那……咱们到楼上谈吧。”
洋子向八卷交待好看店的事宜,便领着我来到了二层的客房。
我与洋子面对面坐下。小茶几上摆着烟灰缸,我便点上了烟。
“那么,有关诚一君的‘新发现’,是什么呢?”
两口烟气入肺后,洋子问道。
“那就从洋子小姐你出门买烟期间发生的事情讲起吧。”我磕了磕烟灰。“你走了之后没多久,诚一君出现在了雨中,看样子正要往店里赶。至于他之前去了什么地方,我想应该又是他妻子的死亡现场吧。总之,他本来走得好好的,可突然在路中间某处停了下来。在他面前是一只刚刚被车轧死的野猫。他愣了一下,便将倒提着的伞翻了过来,把伞里的积水倒到了野猫的尸体上。那么,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因为伞里积水越来越多,变得越来越重,所以倒掉……应该就只是这样吧。”
“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但是为什么他偏偏在猫的尸体前停住了脚步呢?假如只是单纯地想把水倒掉的话,一边走一边倒不是更简单吗?考虑到这一点,一个假说开始在我的心中成形——他在雨中提着伞,恐怕是为了清洗伞的内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的怪异举动就能得到解释了。比如说,他之所以在下雨天往外跑,就是为了用雨水来冲伞,这种情况下他倒提着伞不是很自然吗?此外,出于某种原因,他需要那只猫的尸体来为自己清洗伞的行为打掩护。”
“需要用猫的尸体来打掩护?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因为雨伞内部有某种污垢,不方便随意在路边把水倒掉,但是在猫的尸体边上倒掉就没有问题,因为在猫的尸体旁边就不会被发现。比如——那污垢是他妻子的血迹?如果随便倒掉的话会被警察发现的吧?但是死猫旁边本来就有很多血,在那里倒掉就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
“什么——”洋子的声音颤抖着,“——什么意思,你是说哥哥他……他杀了人?”
“是的。他的妻子不是被那个连环杀人犯杀掉的。真凶不是别人,正是诚一君。他妻子在隐蔽处躲雨的时候叫他出来接她,他拿着伞去了。然后在妻子接过伞准备撑起来的时候,他用刀刺向了妻子。之所以选择了那个时间点动手,是因为正好附近发生了连环杀人案,所以大家肯定会把他妻子的死跟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联系起来。行凶过程中,血迹溅到了伞的内侧。如果这就是案发的全过程的话,他得了前向性健忘症之后顽固地不记备忘录的行为就能解释通了——因为他要将真相隐瞒起来。假如他每天记的备忘录让别人读到的话,他的秘密就暴露了。当然,如果他失忆的时候已经作完案的话,就不用担心备忘录里记的东西被人发现了。但是他没有——伞的血迹还没有被清除掉。假如把这件事记录进去被别人读到的话,一切就都会真相大白。这是他所害怕的。”其实这种担心很是多余。不着痕迹地记录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像他这样在人生道路上停滞不前的男人,对自己的未来恐怕是没有丝毫信任的。“所以,他顽固地在下雨天外出的原因,就是为此。他行凶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伞内侧的血迹,直到第二天临近出门撑开伞的时候才发现。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可疑,他决定把血迹洗掉。但是不能在家里的洗手池里洗,因为可能会被家人发现异状。那么,就数用雨冲干净方便了。但是为什么不再打一把伞呢?因为一边打着伞一边提着另一把伞,这样看起来也很可疑。所以他打算谎称伞是坏的,提着伞跑到现场。路途中雨水会积聚在伞里,把血迹冲掉。这样,赶到现场的时候,他只需要在妻子的尸体旁边把伞里的积水倒掉就可以了。不知道他伞上的血迹那天有没有被雨冲干净,但是由于意外,他自己罹患了前向性健忘症。自此之后,把伞上的血迹洗干净这件事便成了他心中的执念。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的那把伞,也从不撑那把伞。下雨的时候,他还会把那把伞带出门去,仿佛上面的血迹还没有洗干净,因为他对自己自事故以来的所作所为毫无记忆,自然不知道那把伞上的血迹早已被洗净。今天也是一样。但是,他是不可能找到妻子的尸体的。所以当焦急寻找合适的排水处的他看到那只死猫时,便毫不犹豫地把伞里的积水倒到了那里。以上便是我的‘新发现’。”
洋子听着我的话,脸色逐渐变了。我说完后,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点了起来。洋子呆呆地看着我,直到我缓缓从口中吐出一口烟气之后,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使劲摇起了头。
“不,不,我无法接受。哥哥他对那个女人怀有怎样愧疚的感情,你是不知道的。他怎么会亲手杀了她呢——我不信。要知道,在他们两个结婚之前,哥哥他为了赎罪,可是给了他妻子很多钱作为补偿的。这样的他,不可能反而去杀他妻子。
“而且你这不过是一种假说而已。也许如果我再变换一个视角来看的话,又会提出其他的解释。”洋子或许是过于相信善良的人心了。“你哥哥会行凶,恰恰说明此前他的所作所为并非赎罪。不是赎罪,那还能是什么呢?对,是胁迫。你哥哥恐怕是被他妻子以她父母相关的事情给要挟了。你哥哥实际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洋子仍然摇着头,表示仍然无法相信。她不相信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我的说法能够解释诚一奇怪的举止,但是缺少关键的证据,因此缺乏说服力。
然而,如果事实如此,那么只要去找,就一定能找到相关的证据。
“——不过是假说罢了,跟妄想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你要把事情想得那么负面呢?”
“就目前来看,我的说法确实看起来不过是没有证据的妄想而已。可是,我可以告诉你验证我的假说的方法。比如,你就趁着诚一君睡着的空,把那把伞偷偷拿走。之后每次跟他解释说‘伞被烧掉了’,看他的反应。如果我的假说没有错,那么他听你这样说之后,便不会再坚持在雨天提着伞出门了。再或者,你可以把那把伞撑开放着。这样当他拿伞的时候就会发现上面一点血迹都没沾。效果是一样的。”
洋子沉默了,搭在了膝上的手微微颤抖。她的表情诉说着她内心的某种恐惧,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残酷的真相,似乎就在不远处,等着她不经意地觉察到,然后吞噬她的理性。无视她的惶恐,我继续说道,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没有人会愿意接受这样残酷的真相。如果可以的话,我自己也想尽快忘掉它。话已至此,接下来就看你的打算了。你完全可以当我们这段谈话没有发生过。当然,你也可以按我说的去检验,然后必要的话,报警。无论如何选择,都是你的自由。但是,你的选择会影响我之后的行动,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在此做出决断。你是否打算去验证我的假说,以及,你希望我怎样做?”
“我,我该怎样……”
洋子陷入了迷茫。现场做出决断,这对她来说恐怕过于困难了。一边是哥哥,一边是法律,选那边都是错。想必她此刻心中正无数次地咒骂着逼迫她进行选择的我吧。
“我,我——”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又犹豫着说不出口。迷失在义务与权利之间的她,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泪水在她眼中打转。最后,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对我道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我想,果然,还是算了吧。不要去验证。万一被你说中了的话,我以后可该怎么面对他啊……”
“我知道了。那么,请你忘记我所说的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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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我收到了洋子的来信。收到故人音讯的喜悦,在拆开信的那一瞬间消失得灰飞烟灭。从信里,我获知了我所不愿知道的消息。
诚一去世了。死因是肺炎。自我离开之后,每逢下雨天,洋子都不再像往常一样去主动寻找诚一,因为她害怕,害怕目击到能够我假说成立所必要的证据。
我当时那样做,真的好吗?
即使面对着手中的这封字字是泪的书信,我也无法做出回答。毕竟,路是洋子小姐她自己选的。
有点愤怒,有些无力。仅此而已。
我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点上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我把信纸放在了烟灰缸里,打上火,点燃。不想知道的事,就让它华丽地,从记忆中,从记录上,消失吧。
火焰吞噬着信纸,最终只余下了灰烬。烧焦的残片,顺着热浪,在房间里飞舞,飘散到窗外,和它所承载的所有的感情一起,被雨滴打湿,落在泥土上,无影无踪。
【完】